最难忘的是图书馆
作者:张骏祥(1931)
张骏祥:1910年生,江苏镇江人。著名电影导演。193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后留校任助教。1936年考取赴美留学生,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3年后,学校破例给予没有攻读学位的这位中国学生颁发了美术硕士学位证书。1939年10月回国。曾导演《北京人》、《燎原》、《白求恩大夫》等电影,编有《鸡毛信》等多部电影剧本。曾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等职。

      校史组同志来访,问我对清华园最难忘怀的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图书馆。”
      我是一九二八年转学到清华外文系二年级的,毕业后又任外文系助教五年,直到考取公费去美国学戏剧导演,前后在清华园里生活了八年。这八年中,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大约有一半是在那座有着锃亮的大铜门、春天爬满翠绿的爬山虎的图书馆里度过的。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清华外文系除了极少数课程是捧了一本书学之外,都是没有课本,由教授在课堂上讲,学生下了课自己到图书馆,读教授排出来的放在阅览室指定的架子上的参考书。经济、政治、历史等文法学院各系好像也是这样,不象工程、生物、化学、物理系,他们有自己的实验室(但也要到图书馆看书)。因此,大多数同学,除了上课和每天下午到体育馆锻炼之外,多半是到图书馆看指定的参考书。特别是晚饭后,很多同学都是饭碗一放,就到那两扇锃亮的铜门前排队,等到大门一开,就蜂拥而入,因为都想捷足先登,拿到一本想先睹为快的参考书。
      我记得,在二年级上西洋文学史的时候,我就每天晚上跑图书馆,从荷马的《伊里亚特》、《奥德赛》读起。三年级上西洋小说史,每天跑图书馆更勤,从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读到司各特的《埃梵赫》,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到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等等。特别是在王文显先生讲西洋戏剧史的三年级和讲莎士比亚的四年级,更是每天在阅览室,贪婪地读着各国历代的戏剧杰作和莎士比亚的几部名著。就这样,我投进了西洋文学的既广阔又深邃的海洋。当然,不免是囫囵吞枣,我也不敢说自己究竟有了多少收获,但总算是走进了西洋文学宝库的大门。至少,在那些年,我尝到了大开眼界的快乐。
      但是回想起来,我从图书馆获得更多乐趣是毕业后那五年。我作了外文系助教,但除了最后一年担任过一班大一英文课外,我一直是作系秘书的工作。五年内,我每天坐在系主任王文显先生那间办公室里。那是在新增建的图书馆阅览室楼下的一间宽敞的教授办公室,屋里洒满阳光,放着两大盆棕榈树。文显先生除了准备自己的讲课稿子和偶尔开系务会之外,是不大到办公室来的,于是这间办公室经常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应该说,我认真地读了些书,还要算这几年。那时候,我可以自由进入书库在书架上翻阅,发现了有兴趣的书,就可以填了借书卡,拿到办公室里读。王文显先生自己是个剧作家,对西洋戏剧兴趣浓厚。那时清华每年花不少钱添置图书,外文系所购的书里,就往往有文显先生开列的大批有关戏剧的书。我对戏剧的兴趣,应该说也是被这些书引起来的。现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清华同学英若诚同志有一次对我说起,他到清华时发现几乎每本有关戏剧的书,借阅卡上都有曹禺和我的名字,有些只有我们两人的名字。那些书可真是包罗万象,不仅有古典的现代的各国的著名剧作,而且戏剧理论、舞台美术、表演艺术、剧场发展史,应有尽有。戈登•克雷、阿道夫•阿皮邦、马克斯•莱因哈特、贝拉斯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这些人和他们的主张,我都是这时候才陆续知道的。不仅是西洋戏剧方面的知识,就是有关中国戏剧的发展以及中国的经典戏剧著作,我也是这几年内才开的窍,是靠在图书馆书库里边发现边借来读的。后来一九三五年清华的庚款留美考试,有一名“戏剧演出”的名额。考试的专业课目中,除了西洋文学史和西洋戏剧史之外,还有中国文学史、中国戏剧史,还有一门“戏剧演出”,都是在大学里没有学过的。亏得几年来在图书馆里东摸西翻地浏览过,没有被难倒。
      总之,我在清华八年,图书馆给了我最大的乐趣――读书的乐趣。这就是为什么我脱口而出,说我对清华园里最难忘怀的是图书馆的缘故。
 

原载《老清华的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8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