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生活
作者:张荫麟
张荫麟(1905—1942),字素痴,广东东莞人。著名学者,历史学家。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赴美斯坦福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史和社会学。1934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任教清华大学。1942年10月病逝,年仅37岁。

(一)图书馆的环境

        我们的图书馆,屹立在稀疏的柳影中间。左边带着清冽的流溪,后面枕着野草密盖的假山。阶旁草茵两幅,以矮松作篱,中间夹着一条入路。路口的左侧,挺起一株青葱古柏,前面草地的正中,姹紫嫣红环绕一个喷水池,三串距跃的泉珠,和摇曳的柳丝,一块儿舞蹈。
        这不是《四时读书乐》诗中的画么?看啊!什么“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历历尽在目前。在这样的诗境里展卷当窗,人生快乐的事,更何以复加呢?

(二)阅览室漫画

        图书馆里的主要活动地,当然是阅览室了。虽然阅览室有中文部和英文部两处,但是除了四壁的书籍,除了英文部近来添了挂在壁间的四幅日本历史画以外,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两边的生活也是同调,所以我们不必分开去写它。
        在沉默的阅览室里,却充满了忙碌和活动的空气。试放目冷观,每愈一刹那间都有无穷的变化。你看!那儿一位挟着欲坠未坠的书,脱了忘记脱的帽,意气洋洋地快步走入来;这儿一位匆匆地收书套笔,把头一扭便跑。那儿一位刚从书库里找到一本洽意的书,一路行一路看,不择位便坐下;这儿一位忽然把书推开转身走进书库里去了。
        有的攀不及架上的书,连忙把木凳移来;有的俯身蟹行,沿着书架的底层下望。有些手捧一本杂志,斜凭窗前的汽炉;有些站在杂志架前,目灼灼地左右索。有些抱住架上的大字典,翻前翻后,有些举头对着壁间的书架,踱来踱去。
        再看那埋头伏案的人们,拿笔的和展卷的,各有他们异样的情态。左手压住一本参考书,右手握着自来水笔乱动的,正在做他的笔记。两旁堆满了《图书集成》和这类古色古香的书,奋笔疾挥,目不旁瞬的,正在作他的论文。那些一手醮笔,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柳树出神的莫不是文思艰涩吗?
        那些对着圆规、三角板、测角器而皱眉搔首的,莫不是被难题困住吧?也有人铺起信笺,龙蛇飞舞地畅写他的相思字。最规矩的是“圣人”了;正襟危坐,两眼恶狠狠地盯住书本,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但也有侧身箕踞,捧起一厚册,不停手地乱翻,大有一目千行之概。那掩卷凝思的颇有哲学家的风度。那嘴唇舞动,头摆身摇的,大概是遇到得意的名篇了。那突然废书握腕,好像想拍案又忽而中止的,大概是感受刺激了。
        那边一位显然昨晚用工太过,他眼睛半闭,两手半放半不放地托住一本篇页扬乱的书,脑袋好像被桌的吸力所摄,渐渐地作加速的下坠,将要到桌面时,却蓦然提起;他张目四顾,面上红了一阵,把书整好,不得已地读下去;不一会儿固态又复现。有一位闻道心切的,却爽爽直直地阖目,张口歪头枕臂,齁齁的和周公谈话了。有些亲爱到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在图书馆里当然也要并立并坐;他们在馆外还没有讲完的密话,当然不能闷藏在肚子里;他们“每有会意”的时候,当然要立刻相告,所以有时就不免听见唧唧喁喁的声浪了。

(三)图书馆里的几种角色

        在图书馆里,除了真正做学问的“好学生”之外,还有几种活动的角色。
(1)鬼混派
        这些人大抵都是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光可鉴人的美发。他们到图书馆没有什么目的,书也不带;有时也许因为刚从售品所或同方部回来,衣、发有点不整齐,想起图书馆楼下厕所的镜子。
        阅报室里《时事新报》的“青光”,上海《小品报》和《东方时报》的“东方俱乐部”是他们无上的嗜好品了,外国杂志中的美女画,也有真当审美的欣赏。他们也常到中文阅览室里,循杂志架边走一趟,看见新的《小说世界》、《妇女杂志》还没有到,便半跳半跑地出去;也许到书库里兜一个圈子,偶然碰巧被旧画报或旧《小说月报汇编》留住,便“发愤忘食”了。
(2)书虫派
        他们除了课本分数以外无天地。最使他们梦寐不忘的便是参考架上教员指定的参考书,和西文部里的大字典。此外无论一切新籍奇书,就算摆在目前,也熟视若无睹。他们有时本无到图书馆里去的需要,但是舍不得净几和明窗,舍不得温暖的汽炉。
(3)杂鹜派
        他们“见异思迁”。本来打算到图书馆读一本书或预备一天功课,却不肯先做正经事,偏偏往四周书架和杂志架先巡一回,看见几本新杂志,或几种未经见的书,便舍了预定的正经事,“又顾而之他”。东翻几页,西翻几页;还没有翻完,而铛铛的钟声已不待人了。他们十次往图书馆,有五、六次得到这种的结果。他们常到书库里去宛如走入山阴道中,既看上了一部书,又觉别部书比他好。踌躇去取,费了两三点钟的功夫才选定了几部。自己的片子不够用,还要借别人的。
        过了几天,借的书还没有看完一册。图书馆又到了好几部新书了。“这本是某某大文学家的名著‘青年必读’。”“那本学说最新,先睹为快。”于是把他未读完和未寓目的的书搬去换了新的回来。照这样搬出搬入遂使图书馆的掌柜忙个不休,但是图书馆的统计,也因他们而增光不少。

 

原载《清华周刊》1925第十一次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