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参观清华的人，没有不赞美清华图书馆的。他的建筑之壮丽却真能使朴实的东方人咋舌不置，有人说他的藏书还不算十分丰富，我觉得在四五百学生的清华学校，这里面的书籍已经尽够用的了。我的职务可不是介绍清华图书馆，其实也用不着我来替他捧场——我还是叙叙图书馆里的学生生活吧。
        图书馆里的学生生活比较起来实在单调得很。凡是老老实实地到图书馆去的人，不是看书报，便是看图画，平时再放肆一些的人进了图书馆的铜门也不能不庄重起来。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读书，除掉特别的情形以外，谁也不愿意理谁，又有什么生活可记呢？
……

图书馆里的矿夫

        图书馆是一所宝矿，最识时务的当然要算开矿的人。我记得一片荒野的澳洲、非洲自从发现了金矿，四面八方的人们争先恐后而来，不久便变为人烟稠密的区域。图书馆里的拥挤自是意中事。不过到澳洲、非洲去开矿的人常常因竞争而发生冲突，图书馆里的矿夫却很少有冲突的事情，至多不过因为竞争座位不得而大叹一声。
常常一两本参考书却有几十个人去抢他。铜门一开，这一班弯腰驼背的老先生一个个摩拳擦掌大踏步走上楼来。除掉一两个得锦标的摇头摆尾笑嘻嘻地挟着参考书去工作，其余一班落伍的老先生蹙着眉头，抓着脑袋——脑袋却会气得发痒——一股怨气似乎要钻进大理石去。
        还有一种野心勃勃的矿夫大胆地单枪匹马深入矿窟。一见那一层层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由得心花怒放，做出无声的微笑。依他的本意恨不得完全搬到寝室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拿了这一本，却舍不得那一本，再拿起那一本，却又舍不得第三本。第三本也拿到手中却又舍不得第四、第五……。这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这一本书最新，第二本书的作者最有名，第三本的材料最丰富。……啊哟！脑袋急得发痒了！怎么办呢？……噹噹，噹噹，矿门快闭了！他抱定了一个“不全则无”的主张，所以仍是垂头丧气，空手而返。他却叽咕说：
“Ah! Labor Lost!”
        还有一班翻译的先生们，抱住一本中英双解字典，前之后之，颠之倒之，真有大编辑派头。这种人颇能利用图书馆的所长，勇猛的精神确是可佩服的。只是可怜的字典——本是东亚病夫（国货）——落在吃力的朋友们的手中，非弄到体无完肤不能得到最后之安息！
        大凡从事于这种工作的人多少抱定一种神秘的态度。他们的工作明明是属于西文部的，却偏要在中文部设立编辑行宫——中文部的尽头。他们低着头做工，似乎不愿旁人打扰的样子。万一不知趣的朋友偏要去打扰，他们总是双手按着书本，很不自然地谈话：
“没有什么！不用看！不用看！”
        有人说图书馆里是一幅活动影片，因为许多人坐一间屋子里读书，听不见一点声音，但是在不同的面孔上却表现出不同的怪样儿。就说笑吧，也不定有多少种类。有的蹙着眉头笑，有的张着口笑，有的摇头摆尾的笑，有的圆睁着眼睛呆笑，还有的不敢笑，不愿笑，却又不能不笑……。其余尚有低头沉思的，交头接耳的，摩拳擦掌的，还有的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向邻居望着，至于梦周公的乃是最新电影的演员。他们做出一付叫人不能不看的面孔，两条鼻孔却配搭着一套叫人不能不听的音乐，无怪乎只要这种影片映演起来，矿夫没有不同时发出赞美的欢呼。
……

原载《清华生活》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