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历史、尊重环境,为今人服务、为先贤增辉——清华大学图书馆新馆设计
作者:关肇邺(1952)
关肇邺,1929年生,北京市人,建筑学家。1952年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曾任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建筑研究所副所长,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作品多次获奖。由他设计的清华大学图书馆三期建筑获国家级金奖,还获得建设部、教育部、邵逸夫工程一等奖等多项奖励。

清华大学图书馆旧馆于1919年及1931年分两次建成,面积7700平方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其规模已远不能适应师生阅览及藏书的需要,急需建设新馆。

在设计过程中,首先碰到的是选址。清华大学校园分为相连接的新旧二区。旧区的主要建筑是清末至解放初期建造,以大礼堂为中心,有土山小河、较多草坪绿化。新区以解放后建的教学主楼为中心,布局较规整。在选址时,曾做过新旧两区的比较。新区有较大场地,条件好,设计自由度大,且有较多发展余地。旧区方案考虑在旧图书馆旁扩建,新旧二馆联系方便,利于管理,节约人力。经反复比较,考虑到旧馆西侧“三院’(旧平房教室)附近地段因距图书馆太近,不适于他用,为了充分利用土地,决定拆除“三院”,在此扩建新馆,使新区地段可以留做他用。我国人口众多,可耕地少,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今后我国经济虽然可有长足发展,清华园中看来空地也还不少,但节约使用土地,永远是我们应该严肃考虑的条件。此外,通过在旧区建设新馆,可以改造这个地区的面貌,使以礼堂为中心的清华园臻于完整。新区建筑虽然比较高大整齐,但对于广大师生和海内外校友来说,旧区礼堂的石柱园顶及其附近绿树丛中的红墙灰瓦,才永远是他们心中的清华园。把旧区建成建好,将是人们的共同愿望。
这个建造地段给设计带来相当大的难题。这里东面与旧馆相接,北面有两幢三层的宿舍楼需保留,西面为大操场,南面需保留由礼堂区通往操场、体育馆及学生宿舍区的主要道路。四面均有严格的限制,地段较狭小,布置困难。近年来在国外旧校园的扩建设计中,为了不损坏原有环境风貌,常将新建筑部分或全部置于地下。但是在本设计中,由于技术、经济的原因,做地下室也是无法考虑的,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好与原有建筑群的关系问题。礼堂体量不大,但在构图上,它是群体的中心,新建图书馆不宜喧宾夺主抢了这种中心地位。旧图书馆的东翼高二层,1919年由美国建筑师设计;中部高四层及西翼高二层,系1931年杨廷宝先生设计。这项扩建设计构图严整、天衣无缝,不知其历史的人很难发现其为二次建成的,它是杨老生前优秀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我国近代建筑史中的一个重要实例。建设和谐统一的建筑环境、尊重历史、尊重有历史价值的旧建筑、尊重前人的劳动和创作,应是今天在旧建筑群中设计新建筑的重要原则。新馆的建设任务为20000平方米,约为旧馆面积的三倍,比较之下,将是一个庞大的体量。如何在解决好使用功能的同时,解决好在建筑群中礼堂与它的主从关系、在构图上不压倒旧馆,使两者相得益彰,是设计中始终要努力解决的重要而困难的课题。
在建筑风格方面,一般说新建筑可以与原有建筑一致,亦可在某种程度上不一致或完全不同。这要看具体条件和是否运用了恰当的处理手法,考虑到新馆建筑地段四周的主要建筑风格是完全一致的,并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已在群众心中形成了清华园建筑的形象特征,即红砖墙、坡瓦顶,局部平顶女儿墙,主要部分或重点门窗用半圆拱,西洋古典建筑细部,隐没在绿荫或爬墙虎之中,具有宁静的文化气氛。这种统一性应当得到加强而不应减弱或破坏。本设计决定采取基本一致建筑的风格并根据使用和技术、经济条件做一定的变化处理,以形成和谐完整而又有一定时代感的建筑群形象。

新馆总体上可划为六部分:1.主体,四、五层,主要为门厅、目录及出纳大厅、阅览室、基本库。2.南翼是带有小院的阅览室,二层。3.北翼为书库,将来可扩建与南翼相同。4.东翼,三层。底层为图书编目加工部分及复印缩微部分,二、三层为阅览室。5.与旧馆部分相接的连接体,二层,首层为计算机房、空调机房,二层为学术报告厅。6.“对应体”,二层,首层为阅报室,二层为接待及办公室。
为了解决好建筑群的总体关系,新馆在布局上主要采取两方面的措施,一是主体位置和体量的确定,二是入口与旧馆和人流关系的处理。主体设在较靠后的位置上,体量以四层为主,五层部分退在中心位置,不构成体量的主要因素,且其高度控制在低于礼堂圆顶五米左右。主体的东南部分以二层高的建筑围绕,使与旧馆合成尺度相同的较低的整体,以衬托小河对岸的礼堂,形成比例适宜的外部空间环境。由南面进入礼堂区的人从远距离北望,图书馆遮在浓荫中,与袒露在大草坪前的大礼堂相比,将不被人所注意。从接近礼堂的中景看,由于透视关系,图书馆主体的高度将远较礼堂为矮。过了小河从近景看,图书馆的宠大体量将被南面的二层阅览室所遮挡。
在入口的处理上,首先采用了与旧馆两翼体型相同的“对应体”,以形成类似“阙门”的形势,并以踏步和灯柱加以强调,引导读者进入半开敞的前院。建筑物的主要入口面向东,这种把入口退入院内的处理,避免了新旧二馆入口同处一个空间的矛盾,形成一虚一实,不分高下,相得益彰。在前院的北面偏东设过街楼一处,成为北面学生宿舍区学生来图书馆的主要通道。一般高等学校校园规划中,常将学生宿舍区设在校园后方,而图书馆或其它主要教学建筑,常向前方设主要入口,这就形成了主要人流(学生)来馆时,总是首先看到建筑的背面,绕过大楼后,才进入正门的状况(清华图书馆旧馆就是如此)。新馆设计中的入口及过街楼位置,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南北两方人流,均有顺当的路线。同时也为学生宿舍区与礼堂教学区之间保持了一条习惯的便捷的步行通道。
在原有建筑群中增加新建筑,特别是与旧建筑相连的扩建工程,为取得统一和谐,一般情况下除应注意体量组合的统一外,还要考虑尺度的一致,主要材料的一致以及某些处理手法的相同、相似或呼应。
旧馆外形具有较为亲切的近人尺度,首先表现在平面轮廓上每20—25米有凹凸进退处理,开间较小,约3.7米,每间一窗;首层层高较矮,实际室内地坪略低于室外(主要入口处设在二楼),以及有较多的细节等。新馆虽然体量大得多,在平面设计上也注意于25米左右有进退处理,在主体的四周,增加一些竖向划分。按图书馆合适的模数,新馆采用了5米开间。为使采光均匀并取得亲切尺度,主层每开间开三个窄窗,并注意使各层窗的处理不同。除连通与旧馆相同的腰线外,并在四层增加一处腰线及一些简化的细部装饰,从而达到了与旧馆相近的亲人尺度。
旧馆外檐用红清水砖墙,花岗石勒脚和窗下墙,水泥瓦顶(原用色彩斑斓的石板瓦,可惜后因供应困难,在整修时换为水泥瓦),新馆设计中除因经济原因拟用假石代花岗石外,其余红砖灰瓦与旧馆同。半圆拱窗是清华大学旧图书馆最显著的外形特征,在新馆设计中,使用这一符号是说明新旧建筑相同性质的主要语言,也是取得建筑和谐统一的重要手段。但符号的使用并非必须一成不变。恰当的变形常可使整体的形象更丰富,更表现新的时代特征,延长人们的观赏时间,给人以更多的回味余地。由于技术、经济的限制,新馆设计中拟将大量的窗上用小弧形预制过梁,作为半圆拱窗的呼应。
而在几个主要入口处作重点处理。在大面玻璃墙面上用红色半圆砖拱,以更加突出的形式再现旧馆的圆拱标志,并恰当地表现了时代特征。此外,在与旧馆并接的连接体上也做了半圆拱廓,形成正门的对景,也是圆拱符号的一次变化使用。
在旧馆的中部,杨廷宝先生通过两个八角过厅和八角形楼梯间的处理,很好地解决了建筑物的135o连接问题并衬托加强了主要入口。新馆设计中在室内室外大量地使用了45o切角的处理手法,做为这一特征的呼应,并在北翼过街楼的北立面上重复了八角形楼梯间的手法,以突出这一通道的重要性并使新旧建筑更为统一。

平面布局以主体二层目录及出纳大厅为中心,东面与主要入口相通,西面与基本库相联,南北方可联系楼上、下十几间大阅览室及数十间小研究室。主要阅览室均取南北朝向,采取统一荷载,有全部开架阅览的灵活性。朝西一线主要用为书库以隔绝西面运动场的噪音。“对应体”楼下为阅报室,有独立出入口,便于节假日单独开放。北翼一层为新书编目加工用的办公室,运书车辆可在过街楼下不受雨雪影响的条件下卸车,经过加工后顺序进库。图书馆工作人员常年在室内工作,且一般在职时间很长,为她(他)们提供一个方便、安静、具有充足阳光和良好通风的工作环境是很重要的。
环境心理学在设计中的恰当运用,是提高建筑使用质量和艺术质量的重要手段。图书馆是严肃的学习环境,同时也要提供休息、交流、谈话、进食以及布置展览等的多种心理环境,亦庄亦谐,有张有驰,才能产生更好的学习效果。由门厅经过主要楼梯进入目录大厅时,将可透过玻璃墙看到多层围绕的书架,做为进馆后的第一个印象,使读者产生“进入知识宝库”的心理而激发其努力读书的热情。同时,在门厅两侧和大厅上下布置有休息交流的空间、三个层次的室外学习阅读空间(南翼阅览室之间封闭的庭院、图书馆建筑包围的半开敞前庭和与礼堂间所形成的开敞空间)、以及报告厅和过街楼处的空廊等的半室外空间,为不同读者在不同时间、不同心理状态下的各种需要提供了适当的环境。此外,在室内外的栏杆、窗下、门头等部位设置了相当数量的花草盒,用以种植垂吊植物、减少噪音混响,并和旧的爬墙虎呼应,美化环境。设计中并将旧馆门前现有的“三一八”烈士断柱纪念碑,移置于“阙门”的轴线上,成为步出这里时的对景。前庭中心设以文化科学为主题的雕刻,院内院外广设石凳,绿树掩映里安放文化名人塑像,形成幽美宁静、富有文化气息的学习环境。

近年来社会上普遍对于我国建筑形式千篇一律的局面表示了深切关注和不满。建筑界人士对此多有议论。许多同志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品,在建筑形式的多样化、民族化和地方特色方面有所突破。同时我们也看到在一些城市或开发区里,为了追求“新颖”而抄袭滥用某些外国手法,把各种几何形体按主观想像任意组合堆砌,或不顾环境条件,建造一些不恰当的和设计低劣的建筑物,形成对我国山河城乡的某些形象污染。百多年来我国经济文化落后,对这些低水平的商业性建筑文化是难以抵御的。若不注意防止,必将严重损害有五千年灿烂文化的古国形象。笔者以为,千篇一律问题的正确解决,应靠对具体任务对象做深入分析,突出其与其它任务不同的特点,加以强调和发挥,做到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事制宜。特别是每个建筑的环境条件及其特有的功能特点和社会、历史、文化等的背景,如能正确把握,将是使建筑具有个性,避免千人一面的有效途径。至于“因人制宜”,即建筑师的个人风格,是否应加以提倡,我想应有正确的理解。成熟的建筑师因个人性格、文化素养和历史背景的不同,会自然在设计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相应的特色,本不必强求做作。但是个人风格应服从于整体则是我们应当肯定和提倡的。这是社会主义建筑学的一项重要标志。
杨廷宝先生曾说过:“在完整的建筑群中新修和扩建,有时并不一定要表现你设计的那个个体,而要着眼于群体的协调(齐康:《承前启后与时代风格》)。杨老在1931年扩建清华图书馆时正是这样做的,给我们留下了完美的建筑群体,表现了他不突出个人,忠于理想的高尚思想和卓越的业务水平。在续写杨老未竞篇章的时候,我想这一原则也应是我努力的目标,使清华新图书馆成为清华园和谐整体中富有时代感的一员,也是对杨老最好的纪念。


原载:《建筑学报》198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