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士筰(1962)
冯士笮,1937年生于天津市,中科院院士、物理海洋和环境海洋学家。196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程力学数学系流体力学专业,是我国环境海洋学第一个博士生导师和学术带头人,青岛海洋大学(原山东海洋学院) 教授、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国海洋湖沼学会常务理事。
去岁,我有幸参加了母校建校九十周年大庆。之余,我又一次沉浸在清华园“烟光凝而暮山紫”的紫荆花开春满园的诗情画意之中。而当我走进大图书馆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已经逐渐融入了历史的画卷之中……
在上一世纪的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六年的金秋,在全国一片“向科学进军”的冲锋号角声中,我昂首阔步地迈入了梦寐以求的清华大学校门,开始了在清华园中与大图书馆水乳交融的六个春秋。
大图书馆坐落于大礼堂的东北方向。大礼堂位于校园西区的中心地带,雄伟庄严,一派“家长”风范,俨然是一副严父的形象,清华师生把他视为母校“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精神象征!依傍着大礼堂的大图书馆,柔和而温馨,像用一只手臂接着孩子的慈母,是那样地和谐和安详,是那样地富有诗意,不正是她用胸怀和乳汁哺育了历代清华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这种精神吗?
大图书馆建筑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交响曲,她是由1931年落成的旧图书馆和1991年扩建的新馆组成。据老学长们讲,旧图书馆又是由1919年落成的老图书馆和后来1931年落成的扩大的部分组成。它们是由美国建筑师墨菲和二届清华校友杨廷宝、关肇邺精心设计的作品,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三者珠联壁合、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大图书馆除了藏书丰富可供参考之外,也是一个读书用功的好地方。我自入学直到毕业整整的六年岁月中,除了在宿舍睡觉、去食堂吃饭、到教室上课、下午四点半后去操场锻炼以外,几乎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即使在那连续不断的运动和灾难的岁月中,只要有空我必一头扎进大图书馆,“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由于上个世纪的50年代中期学生的数目空前增加,大图书馆就显得不那么大了。为了在大图书馆阅览室中学习,特别在学期终了考试期间,必须在开馆前提前到大门前等待,以便开馆后能及时抢占一个座位。记得大一寒假前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复习期间,有一天,我早,人家比我还早,终于没有占到座位,又不甘心,就回宿舍搬了一个小凳子,靠在阅览室墙边的暖气旁边,把书放在暖气片上。这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就像一个“异类”,但我却旁若无人地复习了起来。有的同学事后知道了,说我:“你这是何必呢?又不是没有别的地方。”我说:“在图书馆读书是一种享受,一天也不可或缺!”事实的确如此,就拿阅览室的地板来说,不知是用什么考究的木料铺就的,踩上去不出一点声响;虽室内座无虚席,但无一点声音,连咳嗽也不敢大声;整个殿堂完全沉浸在一片宁静、肃穆的氛围之中……不仅仅是每一个在座的学子,仿佛整个空气都凝结了一样,每一个分子都在默默地读书、沉思,真是如入幻境……
无怪乎费老孝通曾回忆当年在清华上学时“进入图书馆像是一只蜜蜂进入了百花园中,自由自在地采撷花蜜”;也无怪乎从清华大学图书馆走出了像曹禺、钱钟书、陈寅恪、梁思成等知名学者。我撰此文的前天,大年初三,夜半时分,在电视上邂逅了北京人艺演的《雷雨》,再一次陶醉于这出不朽的名剧。听老学长们讲,《雷雨》就是曹禺先生于1933年暑期在这大图书馆阅览室中完成的!
我上学的六年中,运动不断,就连课后复习课堂讲课内容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去广泛涉猎参考文献了。事实上,运动本身就把人们搞得身心俱疲,已无余力去读书。1958年,记得有一次上金属工学课,由于连续几天,夜里炼钢,白天上课,疲劳不堪,听课中,我可能打了一个盹儿,在笔记本上居然记上了“动物园”三个字,看后不禁令人哑然失笑!那个时候的清华园绝不是田园诗般的读书胜地了,可是我一坐进了大图书馆的阅览室就像是在燥热暑天的嘈杂的闹市里有一股清泉流过了全身,沁人心脾。正是在这难得的四维时空中,我不仅在消极地弥补着失去的读书时间,尽力把书读“厚”,而且在积极地学习和思考尝试着学会去粗取精,把书由厚读“薄”。正是在大图书馆这个圣洁的殿堂中,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不仅找回了我失去的时间,还找回了我差点失去的智慧。
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开始了全国性的大饥荒,没有饭吃了。学校为了尽量减少学生体力和健康程度的下降,就减少课程数量和学生的活动量,暖气烧得足足的,每天在大礼堂放几场电影,食堂伙食花样翻新、粗粮细做,班级组织挖野菜以补充粮食供应不足,可以说想尽了各种办法以求度过饥荒。在那个岁月,大图书馆又给予了我母亲般的关怀,“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饿则饿矣,又苦奈何?不如在书籍中去寻求温暖和力量。正是在那时,在大图书馆母亲般的怀抱中我自学了前苏联大力学家谢多夫的俄文原版专著《因次论及其在力学中的应用》,这一学习,不仅冲淡了我的饥饿感,而且大大提高了我的专业俄文阅读速度,更侥幸的是,我再也没想到这本书中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一直伴随着我此后岁月中的科研工作,使我受用终生。当大图书馆晚上9:30闭馆以后,我思考和消化着当晚学习的内容,过二号楼过道小吃部买一杯啤酒以填充一下饥肠辘辘的肚腹,在回一号楼宿舍的小路上,心中充满着融合了清华园静谧的夜晚的诗情画意,真是“符号乃画,数字也诗”……
也许在大图书馆的书海中尽情自由地享受着如天马行空般任意驰骋的岁月当属作毕业设计的一年了。由于运动耽误了许多课程,是利用这最后一年补课,抑或照原教学计划进行毕业设计,成为当时系里领导和老师们争论的焦点。同学们支持老师补课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就在这关键时刻,据说最后由系主任张维老师拍板:“进行毕业设计!”毕业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这些儒子才越来越感悟到了这是多么具有远见的决定啊!可以认为这是在大学期间启迪创新意识的最重要环节。我本人深感受益终生!这除了应该深深感谢作为一个大学者和教育家的张维先生的真知灼见以外,也应该感谢大图书馆的丰富藏书与阅览室肃穆、宁静、宽松和诗般的读书环境与氛围,此乃“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乐’作舟”。
今年是我们这届毕业生告别母校四十周年。四十年的光阴对于人生来讲不算短,更何况是白云苍狗的四十年。但是,在校的六年学习生活却像发生于昨天一样历历在目,仿佛仍然可以嗅到那时清华园中一草一木的芬芳。清华园就是一首美丽的诗,而其中的大图书馆就是诗中之诗。
是的,清华园的大图书馆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的诗!
原载《清华校友通讯》复45期